那是一個仲夏的夜晚,微風中略帶白天的餘溫,蟬鳴聲掩蓋了腦海裡所有的紛亂。她趴在窗台上,輕輕地哼著王菲,「你眉頭開了~所以我笑了~」太陽在夏夜中遺留了些許的藍,與漸入的黑色相互抗衡,遠處的剪影成了寄託,不容許一點點光的存在。遠處的雲向天際飄散,從遠處向著更遠處去,沒入深沉的黑夜中。然而雲的輕薄無法承載思緒的重量,她只得任由它無限地下沉,到那無盡的深淵,使之棲息於一切坍塌之處,在那永恆的幽暗中。那首曲子仍迴盪在耳邊,「你快樂~於是我快樂~玫瑰都開了~」沉浸於回憶中的她心想:「你能夠安詳地睡去才是能夠令我安心的事,此外我甚麼也不要。」如今她仍拗不過自己的任性,然而所有事情像是呼吸一般的自然,亦如流水一般地經過,唯在心頭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

 

  只記得前陣子常常看她跟一個男孩坐在路邊的台階上有說有笑,無視於手中長過半根的煙灰。他們都討厭那種看似橫行霸道又怯懦無比的輕浮,也都喜歡那些敞開靈魂的誠懇對話,更看不慣這世界的虛偽,他們以此自豪。他將「世界大同」奉為畢生信念,這是他對世界的美好想像,對她來說是一種無比純真的理想。這理想早在幾十年前由約翰·藍儂的音樂所闡述,由一串略先於鼓點的琴音緩緩道出。生性天真爛漫的她從沒想過現今依然有人這樣殷勤地期盼著,而這樣的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對她而言相當浪漫。這樣如夢似幻的浪漫因子時常流竄於兩人之間,使得他們越來越難以分辨現實與虛幻。

 

  巧的是,她有兩個人格,而他也是。白天的她是那個不愛說話的乖巧女孩,晚上便成了暢所欲言的豪放女子,無所畏懼也毫無顧忌;白天的他隨著世界的波流蕩漾,在這殘酷的世界中力求生存,儘管痛苦卻不曾掙扎,晚上則回到女孩身邊,重拾那些遺失的碎片。 兩人在現實與虛幻中各自成長,長成看似相同卻又各自暗藏玄機的模樣,但隔著夜色,誰也沒發覺任何異處。而那難以辨別的現實與虛幻成了日後兩人維繫彼此的唯一牽掛,細如絲線,她曾想將它永遠掛在小指上,再也不拿下。然而某天她卻發現那條細線不知道什麼時候斷了,怎麼樣也找不到。漸漸地,她已放棄尋找,只好將它深存於記憶之中,越埋越深。

 

  若白天是具有撫慰人心的溫暖、能夠使人活力充沛的時間,那麼夜晚就是能夠讓人安心棲身於心靈活動的時機。多少話語僅存於夜晚,因沉暮的夜色使人安心,好像所有秘密都能夠被安置於此,不受任何一點干擾。於是他們時常於夜幕低垂之時交換彼此的秘密,兩人也因此越來越緊密。任何大事與小事都可以成為他們悠遊於夜色中的媒介。有一回,平時靈敏且常嬉鬧的他略帶心碎地告訴她:

 

  「我雖然看似放蕩不羈,但其實我很怕被遺棄,不管任何一種形式的感情。」 

 

  「這很正常呢!只要是人都會怕的。」她安慰道。 

 

  「其實我你想像中的要更害怕一些,只要一點小事就足以讓我心神不寧或徹夜難眠。以前時常受過傷害卻必須全然自行消化,很辛苦的。」這時,他開始搓起夾在雙膝間的雙手,但怎樣也無法軟化僵硬的雙手。聽到這裡,她開始不忍直視他的脆弱,彷彿被瞧了一眼就會碎一般。她只能持續陪在他身旁,靜靜地,不說一句話。

 

  過了許久,她總算開口說道:「不要害怕,你總會遇見能夠包容你一切的人的。」 因為祝福是留給那些溫柔的人的,她知道他會是值得受到祝福的人,當然她也會是那個願意包容他的人。

 

  「不過同時我怕過度依賴他人,因為非常不喜歡麻煩別人,從來就不喜歡。」 

 

  「我也不喜歡造成別人的麻煩,但如果都不依賴任何人的話,不就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地方了嗎?這樣的話也很空虛吧!人都是需要被關愛的,讓對方知道你的情況,對方才有辦法幫你,適時地補充他人的關愛是很重要的。對我來說,這是一種充電呢!」 

 

  「那麼怎樣才不會使對方窒息呢?」 他問道。

 

  她想了想,說道:「基本上,只要不要太多負面情緒跟無病呻吟,對方都是有辦法包容你的,所以適時地向對方表明自己的想法是很重要的喔!不要怕嘛!」 她說完便搖了搖他的肩膀。

 

  「好...但同時我也很怕被對方看穿,我擔心被看穿之後就很容易被傷害。」 她明顯感受到他語氣中的擔憂,這份擔憂瀰漫於空氣中,形成一團薄霧,籠罩著他。也讓她一度看不清他的模樣。

 

  「其實讓信任的人看穿是不會減少對方對你的愛護的,所以不要怕揭露自己的黑暗面。」 那麼他會信任她嗎? 她想著。

 

  「但我還是會怕…」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到了句尾幾乎是聽不見的。

 

  她什麼也沒說,只輕撫他的背。她感受到他的肩胛骨正緩慢上下起伏著,肌肉微微顫動著,微弱的心跳抵著背。他必須靠著緩慢的一呼一吸來抑制即將潰堤的情緒,此刻他的思緒正在不斷融合,慢慢變成一個黑洞,當中藏著焦慮、悲傷、以及他最恐懼的孤寂,而無力的他正任由自己被吸入黑洞,絲毫不掙扎。她望著他低頭看向地面的側臉,就這樣凝視了許久。當她看見他眼中黯淡的神情時便明白,她必須接過他的悲傷,並將之捧在手心,而她將小心翼翼地替他保管著。兩人繼續安靜地抽著菸,這時他話鋒一轉,問道:

 

     「對了,那我問妳,如果以後愛上了一個不回家的人,妳會怎麼辦?」 

 

     「我一定會很難過的,其實我不是很能夠接受這種事情。我想我可能會在家裡等他吧!雖然不知道會等到甚麼時候,但是這樣好像不太值得,還是…學習對方的風流?聽起來也不錯呢!」 她苦笑了一下,說著。

 

  「像妳這樣的人,絕對學不起來的!我看你還是踏實點吧!」 他邊說邊搖著手,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

 

  「為什麼我就不能?或許我也無法接受一成不變的生活呢!」

 

  「妳還是算了吧!」他信誓旦旦地說道。她只輕輕哼了一聲,兀自抽著菸。

 

  對於傷,她自以為了解不少,也曾相信過自己知道如何療癒他人,這些安慰的話語到了她嘴邊時,卻有股力量將她抑制住,要她不要說出。這些話就這樣梗住了咽喉,誰也沒曉得,這些未能說出的話語到了最後將使她逼近窒息。她深知他是對的,她是完完全全做不來這種事的,不如就像隻蝴蝶,保持原本的模樣就好了。正是因為無法在愛情中使出分身術,她得時時刻刻做出選擇,然而這是詛咒,也是祝福。

 

  某天午夜,在城市半睡半醒、迷朦之際,他們一如往常地閒晃著,晃到了那棟美麗的建築物附近。頂上的玻璃片在城市裡的燈光中燁燁閃爍著,亮面與陰影不如白天般分明,反而多了一點鬼魅的氛圍。這裡各角落都充滿了新奇,他們越過圍欄爬了上去,悄悄地,在街燈昏黃之時。在這夜晚的城市裡,處處都是他們的秘密基地。

 

   他抬頭看了看雲霧瀰漫的夜空說道:「不知道在這上面看到的日出會是什麼樣子呢?我們會在這裡待到早上嗎?」

 

   「我跟你說!我上次在外面晃了整晚,到這裡剛好是清晨,日出是白色的,那天天空很清澈,還被粉紅色的雲彩刷過了幾筆!很不錯吧!」

 

  「好夢幻呢!真想躲在雲裡面!」他說話時,明亮的眼裡閃爍著羨慕。她真想和他一直待在這裡,直到早上。 

 

  他的瞳孔映著她眼裡的天真,說道:「今天可以再看一次啊!」

 

  她嘴角微微上揚,笑著說道:「好啊!」

 

  嘴裡吐出的是輕快,心裡期待的是和他分享同一片彩雲。他們繼續在此爬上爬下,和夜的影子玩著捉迷藏,不亦樂乎。爬累了就席地而坐,對於流逝的時間毫不在乎,好像正在看一場令人心滿意足的電影一般。他們並肩坐著,迎接今天的太陽,跟那天稍微不同的是,夜晚乾燥的空氣吸收了他們身上黏膩的汗水,只留下爽朗的笑聲迴盪在空氣中。

 

  走著走著,她又來到了這裡。現在這裡已不如以往擁擠,但這棟建築依然矗立於縱橫的街道之間。這棟建築歷經了文創市集、音樂祭等等的洗禮,形形色色的人們亦曾在此爬上爬下,因而多了許許多多的足跡,唯獨少了他倆的話語及歡笑。她不猶地由衷慨嘆,如果能夠回到當時的話,或許我能...

 

  但是想必當時若真的可以預見現況,當時也不會是當時了。

 

  而當時他曾對她說:「我想要成為你的貓。」

 

  她頓了一下,心想:「猶如貓之於永井聰筆下的男主角那般不可或缺的存在嗎?」這是一種深沉的依賴,如一沉入海裡的潛水員,被海水壓力包圍的同時也感到安心。心安理得之餘,她一面開始擔心起這種感覺所帶來的遲疑,或許這只是一種投射,由於過度的孤獨所致。她深知他像一條如魚得水的魚,悠游於萬物間,而她卻是永遠擱淺在岸,等待救援。若能夠被再度拋入海裡那該有多好!

 

  當時他也曾語重心長地向她說:「妳知道嗎?你雖然看起來很平靜,但其實妳很漂泊。」 

 

  「你怎麼知道?」她被這一針見血的形容嚇了一跳,或許是被看出來的感覺很新鮮吧!又有誰會知道她靜若止水的模樣下藏了些什麼呢?平時將內心掩飾得很好的她這下開始接納起自己漂泊的本性,不再隱藏。等待救援所投射出的影子在她心裡盤旋了一會,事實上,她一心只想找個可以悠遊自如的水灘,將自己永遠沈溺在裡頭。盼望有朝一日能如他一般悠然游於萬物之間而對於漂泊感到泰然自若。

 

  「我看得出來阿!你各方面都很浮動。光是你的拿不定主意還有你那過於躁動的思想就知道了。」 

 

  「有那麼明顯嗎?是不是因為你自己也是這樣?」她笑問道。只有自己也具有那樣的性格的時候,才能看出對方那樣的性格。論頻率以及相似度,他們倒是有幾分相像,這份相似也成了日後的羈絆。到底是要帶著浮動的靈魂去接受這社會的剝削還是要在社會的框架上敲出幾個裂縫,去動搖並抵抗?自己也快活些。

 

  「但我現在不太會了。跟以前相比,我已經穩定很多了。」 

 

  「就這樣被社會所馴化不就太對不起我們生而為人的本能了嗎?每個人生來與眾不同,但卻要為了融入社會而變得迎合或不特別。縱使如此,我還是會想辦法越來越穩定的。」她凝望著他並在心中默想著,要努力追尋自己的性格與這世界的平衡點,這會是一個永不停歇的旅程。

  

  由於外面的世界太過險惡,他們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進行無比深層的心靈交流,此刻的細語、呢喃,靜悄悄地,只有他們聽得見。然而灰暗的思緒總屬於夜晚,而後每當她望向那滿天星斗,沒有光害,只有數不盡的星星,她沒能抓住彗星的尾巴,也沒能治癒曾經的創傷。此刻只希望將記憶永遠封存,或讓它們隨著星星的火光燃燒殆盡。 不遠處的海面閃爍著零星幾艘漁船,它們在海面上晃啊晃的,微微的動襯托出週遭的靜。她不斷想著,要怎麼徜徉在自由天空,不受到任何拘束地。

 

         在一個閒來無事的晚上,兩人跳上了機車。

 

        「走吧!去海邊!」他轉頭向她喊道。

 

  「走!」他隨興,她也是,說走就走。

 

         街燈一根根從身旁快速閃過,眼前道路越來越寬廣、屏障也越來越少,最後剩下明月高掛在夜空中,有種越來越接近自由的感覺。她笑著,揮別白日的艱辛,向無垠的夜晚駛去,那裏才是他們兩人能放輕鬆的地方。

 

  紫灰色的夜空中,他們漫步於沙灘,四下無人,唯背後的防風林窸窣作響。他們沿著沙岸的裙襬緩慢前行,向剪影狀的消波塊走去,不說一句話。就這樣靜默了許久,當她沉浸在這樣靜謐的氛圍裡時,他冷不防地推了她一把,將她從靜默之中打醒。 

 

  「喂! 幹嘛啦?」她於是回推。 

 

  「齁!你很愛生氣欸!」 他兀自開著玩笑,令她好氣又好笑。

 

  他們一來一往地打鬧著,沙灘上原本平行的兩條腳印也開始交纏。 夜晚繁星點點,唯飛鳥從頭上悄悄飛過。她突然停了下來,問道:「如果有人對你死纏爛打卻又不自知,你會怎麼辦?」

 

  「跟他講明囉!那我也要趁亂跟你告白,我會說:『我超愛妳的厭世跟不善表達。而且跟你相處之後發現你不如表面那麼安靜內向,你其實很有趣的!』」 

 

  她聽了笑得開懷,所有的煩悶與不愉快也一掃而空。月悄悄爬上天頂,照亮彼此的臉龐,海面的波紋也隨之清晰,波紋隨著海流晃動著。她望著他映著月光及海流的臉龐, 靜默不語,沈浸在這個不復存在的時刻。

 

  他頓了一下,信誓旦旦地說:「相信我,我超級喜歡跟你相處。」 

 

  「真的嗎?」 她聽了這話暗自竊喜但又羞於表明心意。

 

  「你也喜歡跟我相處吧?」 

 

  「我喜歡啊!很輕鬆呢!」 她嘴角微微上揚,心裡樂得。

 

  「同樣地,跟你相處也讓我呈現一個舒服且放鬆的樣子,平常在外人面前只能勉強自己戴著許多層面具,非常噁心。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就連笑聲、表情都不是我自己的。」 

 

  「天哪,好可怕!那為什麼要戴面具呢?我可是一張都不想戴呢!」

 

  「所以我們是要戴著面具痛苦呢?還是接受世人的觀感痛苦呢?」 

 

  這問題讓她思索了一下,她突然羨慕起了可以隨時穿脫面具的生活方式,但長遠看來還是做自己的好。戴著面具完全不適合她,真情流露才能獲得屬於她的自由天空。這時,他打斷了她的思索。 

 

  「先別管那些了啦!我給你聽一首歌。」 

 

  他放了好樂團的<我們一樣可惜>。他就喜歡這種輕柔的嗓音所編織成的旋律,配上扣人心弦的歌詞,在refrain的時候情緒被推到至高點,最後令人留下滿腔的熱血及遺憾。

 

        「怎麼樣?很好聽吧!」他的表情裡藏了一種「看吧我品味真好」的得意。

 

  「那換我。」她播放了王菲的<百年孤寂>。這種略帶異國情調的音樂舒緩了她心中的哀戚,一股熱情蠢蠢欲動,花火流竄於空氣中,點亮了寂靜的沙灘。「怎麼樣?也不錯吧!」她亦得意地說道。在每一個黎明及日出之間隱藏了多少曖昧的情緒,叫人無法從中抽離。海灘上的一夜是如此美好,然而時間是無法暫停的。待天一亮,所有的話語、眼神、思想將全數化為水氣蒸散,沒有甚麼是留得住的。

 

  她將鞋子脫下,赤腳踩在濕軟的沙地上。午後下起了雨,雨勢越來越大,從海面向路面撒去。沙灘上的人紛紛躲避,她則緩緩將傘打開,看著充斥著泥沙的浪層層堆疊向她襲來。她動也不動,只矗立在那,雙眼盯著海面,細細觀察海面的波紋。忽然間,天空開了一個洞,雲層漸漸向旁邊驅散,形成一個圓,這時陽光被吸入這個洞裡,這片沙灘得到了它應有的救贖。而她呢?她則是繼續在這片沙灘上行走,遠處的燈塔發出的光在日光中顯得不起眼。

 

  如今她時常回想起與他流連於城市間的小巷的夜晚,他們任意停留於路邊,又隨時往下一個地點出發,他們醉心於城市的寂靜,卻又捨不得迷失在昏黃的迷霧中。迷霧中他們看著彼此的臉龐,有幾分朦朧,卻又有幾分清晰,在清晰與朦朧之間他們探索著。夜深時分,整個城市都睡了,只有他們醒著,此刻他們的心跳承載了彼此靈魂的空虛和寂寞,近處的燈熄了,遠處的燈亮了,彌留於城市間的靈魂該啟程了。 

 

  「今天有點燈欸!要不要去?」他提議道。 

 

  「好啊!」只要能夠溜達,跟他一起,去哪裏都好。 

 

  前幾次來,沒有燈,只有零星幾顆星星為他們照明,紅潤的一角為這秘密空間增添一絲生氣。紅燈籠下有一對情侶正在卿卿我我,他們則在不遠處向下望著水中的魚,不敢看向那對情侶的方向。魚群穿梭在水中的倒影中,漫無目的地游著,不為什麼,也不為了什麼。他們知曉此地不得久留,便轉往夜的另一頭找尋棲身之地。血色從他們臉上褪去,剩下夜的影子籠罩他們。 

 

  「等下要去哪?」 

 

  「不知道,都可以。」 

 

  下次點燈是何時?他們不知道,也不在乎,只管往下一個街口溜達,他們晃過一個又一個街口,徜徉且自在。明天什麼時候會到來?他們也都不在乎。 如此一般的相處是他們最自在的模式,沒有明天的那種,然而「明天」也將不復存於他們之間。惆悵尚未明朗之前總是最愛昧且美好的時刻。

 

  望著遠處的燈塔,她隱約回想起這段毫無牽掛的無比逍遙回憶。她緩緩地向燈塔走去,眼前越發明亮,她不敢爬上燈塔,因曾經耳聞塔上的景象並非凡人所能負荷。她站在塔的底端向上望去,塔頂掠過一陣飛影,腦海裡掠過一絲醒悟。「或許就是這個樣子吧!我們對於未知有許多的想像,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卻又擔心受到傷害。」

 

  她轉頭向他問道:「那未來呢?未來會是什麼樣子呢?」沒有人有確切答案。她所想像到的未來是繽紛燦爛的,充滿奇異思想的。多虧了他的陪伴,未來的雛形已日漸明確,她開始不再擔憂前方的未知以及接納自己與大眾迥異的個性,不再畏懼。

 

  「我以後要去港口上班! 」 他雀躍地說著。她能夠想像他乘著海,眺望著飛鳥,頂上有著一片一望無際的天空,伴著渦輪轉動的聲音,緩緩前行。

 

  「聽起來好逍遙哦!我也好想要跟你一樣逍遙。」 

 

  「你放下那些不必要的包袱就可以啦!」 

 

  「說得倒輕鬆…」她咕噥著。

 

  「妳試著對別人講話也像對我講話一樣。」 

 

  「好嘛…」她不情願地說著,隨即語調一轉,說道:「不過像你這樣的工作,可以時常遠離塵囂,多好!」 

 

  「對啊!很棒呢!」他愉悅地說著。「以後我們放假的時候,就一起去看電影。」 

 

  「好啊!沒問題!」她笑著說道。 

 

  這項約定是如此平凡,就如同他們二人,但又如此美好。 他繼續說道:「我以後買房子,要架設一間電影室,我要用投影機把電影投影在牆上,一邊抽菸一邊喝威士忌,好好享受電影。再買一台留聲機,放九零年代的流行音樂!當然,房間裡還要有很多書,我就可以待在裡面一整天,都不用出門,與世隔絕!」 

 

  「看來你真的很想隱居呢!」她想像了一個煙霧瀰漫的房間,深藍色的牆面散發出白色微光,投影機與檯燈的燈光交錯迷離,留聲機傳來淵源流長的音樂,好似從遙遠過去向現今世代呼喊的靈魂,記憶猶新彷彿昨日造訪過一般。而他在這個祕密空間中癱在沙發上吞雲吐霧,然後房間忽然旋轉了起來,所有物品微微晃動著,有一種無意名狀的美好。 

 

  晃著晃著,他們晃入了一間戲院,戲院漆黑,只有他們兩人。電影開演前,戲院裡只剩下飲料冰塊的搖晃聲,沒有人說話。他向她瞧了一眼,回憶及相處點滴瞬間在腦海中炸裂並擴散,蔓延程度好比瘟疫。他們的深夜對談、漫步過的街道、路邊那個他們時常駐足的階梯……他將之藏好,靜悄悄地將目光移回前方;她則目不轉睛地直視前方,待電影開演。電影中,主角渴望自由,這是她一直以來所崇尚的,她不斷地思索著何謂真正的自由以及如何獲得。這時自由就在她眼前、在她身旁,囚犯手中的口風琴、天造的大雨,這些意象深深烙印在她腦海中。她明白自由是需要用盡生命的力量去追尋的,擁抱自由就是在擁抱生命。她心裡所想的自由是一種隨心所欲、像風一般來去自如的逍遙自在,像他一樣的那種。 

 

         隨著電影的高潮迭起,她越發了解到心中真正的感受,心中的雲霧漸漸散去,忽然間她明白了自己需要的是甚麼。但同時她害怕正視自己,因為一旦正視了就回不去了。電影結束後兩人漫步於空無一人的街道,這時她鼓起勇氣向他說道:「我好像知道我要的是什麼了。」

 

  「是什麼?」

 

  她鎮定地說道:「大概就是自由吧!像你這樣的。」她說完便仰望天空,盯著滿是光害的夜空。

 

  他神態淡然地說:「我也是呢!而且妳能為我帶來心靈上的舒緩,妳讓我明白,世界沒有那麼陰險。」

 

  兩人依然流連於城市的一角,過了許久,他終於開口問道: 

 

  「那現在呢?」 

 

  她低頭,不發一語,心中些微忐忑著。 

 

  「妳完全不用擔心妳自作多情阿!」 

 

  「為什麼?」 

 

  「嗯…我喜歡妳。」他的臉在說出內心話的那刻隨即漲紅。這時兩人皆已臉紅不已,互相躲避著彼此的視線,深怕被對方看見自己的樣子。「我知道妳會讓別人待在妳的屋簷下,這正是我所需要的。」 他補充道。

 

  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衝上她的心頭。隨後她又笑了笑,說道:「是啊!沒錯。」 

 

  此話題無疾而終,兩人縮在牆角,沉默了許久。這時,她堅定地說了聲:「過來。」沉浸在複雜情緒中的他慢慢向她移了過去,臉上的紅潤只更紅了,他不敢直視她。她將他一把抱住,感受他身體的溫度。她多想邀他一起住進那棟會旋轉的房子,她多想將她擁有過的所有,毫無保留地與他分享,但卻在也沒能找到回到那棟房子的小徑,那本綠色封皮的書也早已不知去向。「他現在過得如何?」她這樣想著,如果可以,她想回到那個陰暗的小巷,藉著微弱的光線,再度道盡所有,並與他隨著如夢的煙虛幻影一同幻滅。她願意重蹈這覆轍千千萬萬次,直到時間的屏障再也無法擋下任何災害。 

         

         那天以後,她再也沒了他的消息。失落與惆悵填滿了她,悲傷亦常在她身旁徘徊。直到一天,她正走在前往電影院的路上,前方人群圍觀,道路水洩不通。她好奇地向前走去,驚見血泊中躺著一具屍體,似曾相識。她走上前去,倒抽了一口氣,這傢伙究竟在想些甚麼呢?曾以逍遙自在為人生志向的他到哪裏去了?救護車的鳴笛聲沒能喚回她那失魂的意識,亦無法動搖她僵直的雙腿。她沒想到他是以這種方式獲得自由,眼淚撲簌簌落下,她就這樣站在人群之中,目送他被抬上救護車。那血肉模糊的頭顱以及扭曲的四肢令她難以忘懷,起死回生是不可能的,這棟建築有十三樓高。這跟當初說的完全不一樣啊!這才不是自由呢!愚蠢至極!她氣急敗壞,怒氣中夾雜著難過,怎麼就這樣一聲不響地離開呢?憤怒與悲傷的總和令她窒息,但她也愛莫能助。

 

  回家的路上她想起當時,她用她那長了繭的手指去觸碰他手心的繭,那是歲月的痕跡,是經驗、也是記憶,她原以為他們兩人可以就此交織,比以往更加緊密。待夜色更加幽暗時,他牽起她的手,向黑夜的另一頭走去... 往後她每每經過那個街口,都會看到一位女孩和一位男孩談笑的身影,女孩將男孩拉近身旁,輕輕地靠在他的肩上,時而捏捏他、戳戳他的臉。男孩的笑容中雖然帶了一點羞怯,但依然不掩神情中的伶俐與溫柔,與當時的他一樣。為什麼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呢?或許他們向對方表明心意的那晚就是最後了。

 

  她再度走過那些熟悉的街景,並嚥下那股灼熱且搔癢的感覺。四周萬籟俱寂,只剩下排水孔下的流水聲……

       「你知道嗎?我一直在這裡等你。」 她默默地對著自己說道。這一年來,她漸漸地接受了人生的無常,無奈任何的乞求與盼望都無法改變命運的必然。但願自由能夠長在於她的生命中。於是她關閉腦中的音樂,並將乞求遺留在窗邊,轉身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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